在这个人人争先恐后日夜兼程的时代,有谁肯逆风而行,想一想有关停止的话题么?
停止,和躲避、放弃、失败等字眼一样,在通常的理解中,似乎总带有某种消极、贬抑的色彩,不怎么讨人喜欢。然而停止却是宇宙间的节奏。在宽泛的意义上,停止包含了拒绝、关闭等涵义,是当下生活的中止,同时也潜伏了新生长的可能性。从自然物事到社会人生,停止划出了一道分界线,分隔开两种明显区别甚至是极端对立的状态。黑夜停止之时是白昼,陆地停止之处是海洋。狂热的意识形态运动停止之处是安定正常的社会生活。放下屠刀,才可能立地成佛。隔了数百年的遥远距离的两个哲人都曾仰望天空,帕斯卡尔感叹:这无边苍穹的无穷寂静使我战栗!灵魂都颤抖了,语言只能遁隐,于是试图解释的动机最终让位给了皈依,前后的性质完全不同;康德读出了启示,由“头上的天空”联想到“心中的道德律”,在他眼里,二者是同样的庄严整饬。他倒是说了什么,但前提是一定也沉默过,而沉默当然是语言的停止。语言停止处,是“道”的边界,是老子“恍兮惚兮”的“精”或者“真”,因此连一向信奉实用理性的孔子都不禁表示:“予欲无言。”停止每每意味着变化,至少是变化的前夕。停止的落脚点是在新与旧的结合处,充满了辩证法的精神。想一想夏天骤雨前的天气吧!树叶忽然纹丝不动,万籁俱寂,安静得古怪,然而即刻就会电闪雷鸣,将世界重新安排。
我们不妨再把视线投向身边,既然万物的运行都遵循这一定律。一对平素打打闹闹出言无忌的青年男女,突然变得相对无言,眼神躲躲闪闪。很可能一簇激情的火苗正在双方心底暗暗点着,等待着熊熊燃烧。夫妻长期反目舌战,忽然有一日偃旗息鼓,不排除重修旧好,但更大的可能是彼此厌倦到了极点,懒得吵闹了,要分手了——而分手意味着旧的结束和新的开始。
每个人都有这样的体验:当视听关闭时,内心生活的生动活跃才有可能,那是外界声色形相在灵魂之门前的停止。去了一趟新疆西藏,置身高天远地的风景和善良淳朴的人们中,会有一种生命更新的感觉。那是拥挤喧嚣冷漠狭隘的都市生活的暂时停止。当追名逐利的脚步停歇时,才有心境欣赏大自然的美,体会月色溶溶,杨柳依依,微风燕子斜,细雨鱼儿出。停下来也才能返归内心,与真实的自我对话,才能重建与大自然的和谐,才能思考千百年来哲人的思考——我是谁?我从哪里来?我到哪里去?在歌德笔下,一生求索的浮士德博士最后喊道:美呵,请为我停留!对于今天的我们,一种加以改动的表述也许更为恰当:美呵,请让我为你停留!
大人格、大成就无不自不间断的停止中生长出来。印度王子乔达摩·悉达多,倘不是弃绝了宫廷生活出外苦行,便不会有菩提树下的觉悟,自然也诞生不出大慈大悲以众生为怀的佛教。法国画家高更毅然中止了巴黎证券商的富裕生活,远赴南太平洋的塔希提岛,在炽烈的热带阳光下,一支画笔点燃了张张画布,也烧旺了当时尚属寂寂无名的象征画派的声誉。一个时代如果总是让人眼花缭乱,一个人如果永远有做不完的事情,那个时代可能罹患了病症,而那个人所忙碌的事情的价值大可怀疑。何以匡正?把脚步放慢,直到能听到心跳的声音。在路上高速奔跑的感觉固然刺激,然而不能指望看清两边的东西。即便目标明确,停顿也是必要的。毕加索一生高峰不断,齐白石衰年变法艺臻极境,奥妙之一,便是他们在绘画艺术之外,还不断温习停止的艺术。在停止中才能反省,才能酝酿着突变,完成对自我的超越。所以,耶和华创世,将第七日作为安息日,后世的人们也在这一天停下手中的活计,以便默诵神恩,使灵魂亲近神圣。停止以极端的方式证实着生命的不息和更新。
现代生活的一大弊端是匆促。欲望太多,同时又太急切。快速成为时代的美学,于是生命遭到异化荼毒,目标为手段所替换。日子仿佛一辆狂奔的马车,然而驾车人在哪里?快并不是唯一目的,如果方向错误,越快只能是越远。梯子应该搭对墙壁。西方一位管理学大师这样比喻。我国一位诗人说过一句话:一个人一生只能做一件事。要给这件事定位,找到它的坐标,算出其半径和周长,停下来是必不可少的。此时,停止是一种调整和校正。在新世纪的喧嚣纷乱中,守护什么?放弃什么?我需要和众人一样么?即便没有资格谈论对时代负责,总该对自己负责吧。不再有救世主和导师,每个人都是自己的立法者。试一试停止吧,停止是为了重新上路。在现状与超越之间,停止是一座桥梁的名字。
据说瑞士的阿尔卑斯山口立着这样的标牌,提醒人们留意两侧的风景:“慢慢走,欣赏呵!”慢慢,也就接近停止了。只有停下来才能欣赏到、读懂一些好的东西,试一试停止吧!如果我们嘱望于新的开始的话。